毒瘤

人在世上总会听到一些奇谈，遇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下班以后，我靠在我家院落的大门边，看着我老婆一边给院子里的花浇水，一边在自言自语地、不停地嘀咕着什么，我禁不住偷偷地笑了。因为我老婆就有这样自言自语的习惯，不管有没有人，她经常或是对着院墙，或是对着院里的鲜花，就好像正在和别人聊天似的大声絮叨个没完没了。有时也搞不清她在自言自语着什么。

“哎，你又在和谁说话呢？我的傻老婆！” 我大声重复着她刚才说的话来到她的身边。我突然冒出来把她吓坏了，她像受了惊的黄羊一样猛地一跳，捂住胸口说：“你这个该死的冒失鬼，早晚会让我得心脏病死掉的。”她边嘟哝边拖拉着半截已快断裂的拖鞋走进里屋去，一两分钟后从屋子里拿出褥子铺在屋外的凉炕上。

我看见她一声不吭地默默坐在我的对面。这时我又想把她逗一逗。她那张一见到我就像被乌云遮住太阳一样阴沉沉的黄脸，让我有了一种莫名的好奇，我盯着她问：“你告诉我，你刚才在嘀咕什么？”我的话从牙缝里蹦出来，她好像犹豫着，是说呢，还是不说？从她的眼神里我似乎感到自己像犯了罪一样。

她也许听到了我刚才和女同事的说笑声，我不知所措地急忙把眼睛移向别处。还好，她的话使我从不知所措中解脱出来，她也没有像平常那样上下打量我，“我给你说一件事吧！”

“说吧，我现在很想听你说，如果没有什么事刺激你的话，你是不会嘀嘀咕咕的。”

“是你把我搞成神经质的。你知道吗？‘好男人使女人变美，坏男人使女人变傻。’”

“哎哟！瞧瞧，我又没有在你的脖子上扎骆驼刺，肩上套上枷锁呀，怎么把你搞成神经了？说话真逗。”

“是吗，反正我这个人要说没有老公吧，还真有，说有吧……”

“呦，瞧你说的，我就那么没用吗？”

“哎，行了。你想不想听有关再图乃木的爆炸新闻？你要不想听就算了，我的事比我的头发丝还多。”她站起来，准备走。我急忙拉住她的手，让她坐在我的身边，并用手抬起她的下巴颏儿逗了一下。她用那成熟女人特有的神情望了我一眼，“瞧你的样子。”她脸上表情却有了一些和缓。她继续说道：“你认识我妈家的那个邻居吧？丈夫叫艾力木，妻子叫再图乃木。村子里的大人们都叫她黄金子。我们同龄人都叫她黄麻雀。”

“我能不知道吗！你说的是那个像野沙枣树墩似的不吭不哈、斜着走路的那个女人吧？对了，她好像有一张和你一样毛杏似的黄脸。快说，那个黄麻雀怎么了？”

“傻呆子，还瞧不起人呢！说人家，瞧瞧你自己。”

“好了，我是傻呆子行了吧！你快把话说完，那个胖妞怎么了？”

“哎呦呦，你说她是胖妞？说真的，她当姑娘的时候还就是胖嘟嘟的，好可爱。我们去探望妈妈时，你不是像觅食的麻雀一样伸着脖子老盯着她吗？当时，搞得我心里像抹了辣椒面似的难受。那时候，她在你眼里肯定不是胖墩儿，而是块肥肉吧?”

“哎，不要绕圈子了。快说，你的那个‘麻雀’到底怎么了？”

“我妈他们从乡下搬到城里后，我就很少去乡下啦。有好多年没有见到艾力木和再图乃木了。今天早上，我回妈妈家，在那里见到了他们。两口子是来看望老邻居我妈妈的。他们有一对双胞胎女儿，一个叫帕坦木，另一个叫卓热木，今年二十五岁了。我记得我们结婚那年，艾力木和再图乃木还抱着那两个小姑娘来参加过咱们的婚礼。后来，我听说再图乃木为了再生一个男孩，想尽了法子，吃了很多药。她还按照老人们的指点，让巫师看过。她甚至还把麻雀、燕子、云雀的窝拆下来，熬成水喝，但都没有奏效。过去我只是听别人说过，今天早上，我在我妈家亲耳听他们说了以后，这才相信，才在这犯嘀咕呢！

再图乃木有一个姐姐叫夏丽帕姆。她这个姐姐不像是她妈生的，倒好像是天女下凡，长得非常漂亮。像你这样的色鬼看到她一定会把眼珠蹦出来的。她结婚后一直没有生孩子。有一天，她的肚子突然大了起来。她以为自己怀孕了。她想让老公惊喜一下，就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天天哼着小曲，等着孩子的降生。这样过了五个月。肚子明显地大了起来。偶尔也开始出现微微的疼痛。这个没有生过孩子的可怜女人，以为胎动前会发生这样那样的疼痛，就没有当回事。又过了一个月，疼痛越来越厉害。你知道，乡下人如果哪里不舒服，一般不去医院，为图方便都去找土医生。后来，她让妹妹再图乃木陪着自己去了邻村的一个土医生那里。土医生给她号过脉后，看了看她的眼球和舌头，说：恭喜你，你怀孕了。不过，妹子你可能吃了骆驼肉。你要从骆驼肚子下面钻出来，这样疼痛就会消失，以后生孩子也就顺了。夏丽帕姆高兴地给了土医生五十元钱，带着土医生的祝福回来了。后来从骆驼的肚子下面钻了不止一次，而是三次。

这个喜讯使夏丽帕姆十分高兴。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搂着丈夫的脖子，撒着娇说，最近我特别嗜睡，一见到褥子、被子就想睡觉。做梦老是梦见蛇，现在我明白了，有些事会在梦中显灵的。虽然晚了一些，但我终于可以给你生个儿子了。我怀孕了，是邻村的夏依丁大夫给我号脉后告诉我的。夏丽帕姆的老公不怎么相信她说的什么土医生的话。他打算带她去县医院检查，确定一下这个喜讯是否真实。

如果那个乡下庸医不说她怀孕就好了，对这个她抱着很大的希望。遗憾的是，检查后查出她肚子里的不是孩子，而是恶性肿瘤。听到这个结果后，夏丽帕姆几乎要晕倒了。从那天起，她吃不下，睡不着，天天在悲痛和绝望中度过。也不知道是命中注定，还是好人没好报，夏丽帕姆病了两个月后就去世了。再图乃木一步也没有离开她姐姐，一直照顾着她。虽然做手术把肿瘤切除了，但再图乃木还是失去了姐姐。从那以后，再图乃木只要一听到肿瘤两个字，就吓得浑身打颤。”

我坐在那里听我老婆说着，心里却在想这么漂亮的女人活着该多好啊！但还是忍着没有说出来。我很清楚，要是说出来了，我老婆肯定会和我较上劲儿的。那样，我们的谈话就又会跑题的。不但惹得心烦，而且她的话也会像无尽头的水渠一样没完没了。我望着她，期待她继续说下去。

“注意听，我现在要说了。”她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干燥的嘴唇，继续说道，“她的两个双胞胎女儿帕坦木和卓热木年满二十岁那年，再图乃木的肚子突然大了起来，身体也开始发福了。她想起几年前因患肿瘤去世的姐姐，禁不住脑子里也产生了疑问，难道我肚子里也长了和我姐姐一样的肿瘤？这样一想倒把自己吓了个半死。可是，过了两三个月，肚子除了不断地增大外，没有出现其它任何异常反应。尽管如此，她的脑海里始终想的是她姐姐的病和可怕的肿瘤。她害怕别人说她肚子里长了肿瘤，于是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病，只是用头巾紧紧裹住自己的肚子。但肚子还是越来越明显。她老公看到再图乃木身上的这些变化后，心里想可能是到更年期了吧！女儿们则以为妈妈到了该发福的年龄了。

再图乃木尽管要努力忘记自己肚子里长的东西，但脑海里始终被肿瘤占据着。她不敢把心里的担心告诉丈夫、孩子或邻居。她甚至都习惯了熬过一天是一天的日子。她常想如果告诉他们的话，他们肯定会把自己拉到医院检查。到了医院后，更可怕的是，医生会拿着刀子、剪子，给自己剖肚取瘤子。结果会落得和姐姐一样的下场——只有等死。与其这样，那么哪怕只有短暂的几天，还不如和孩子们一起快快乐乐地度过。她这样安慰着自己，又度过了五六个月。这期间，肿瘤变得都可以触摸到了，而且开始动弹了。再图乃木是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有时也会想自己是不是怀孕了？但是，自己十五年来想尽办法都没有怀孕，到了这把年龄还会怀孕吗？再说也没有妊娠反应呀！她仍坚持自己肚子里的肯定是肿瘤的想法。因此，这件事对外界她就更加保密了。妻子变得消沉、少语，而且胖得衣服都快包不住了，这些都没能引起老实憨厚的老公的注意，因为她的这个老公也和你一样，有点傻。”老婆瞟了我一眼笑了笑。

“你要是不把我扯上，你会忘记你的伶牙俐齿、尖酸刻薄的话吗？好了，你快说后来的事吧！”我不希望她把话题扯远了，急着想知道后来发生的事。

“说人家尖酸刻薄，你还超过我呢！”

“哎，抓紧时间说后来发生的事。要不然过一会儿你就忘掉了。”

“再图乃木肚子里的肿瘤动弹得越来越厉害了。她更加担心起来。怕自己剩余的时间不多了。想到自己未出嫁的两个女儿和连一壶茶都烧不来的丈夫，她的心情就更加沉重了。

到了第九个月的时候，肚子里的肿瘤在肚子里活动得更加频繁了。肿瘤就像肚子里的孩子一样在不停地动，可怜的再图乃木认为自己和姐姐一样离死期不远了，便有意无意地开始向自己的两个女儿和丈夫留遗言了。她嘱咐丈夫要照顾好女儿，叮咛女儿要听爸爸的话，还为自己的后事买来了白头巾、白纱布等放进了箱子里备用。这些举止引起了家人的注意，他们开始担心起来。逼着再图乃木去医院检查。听到医院两个字后，再图乃木感觉阎王就好像在门口偷窥着自己一样，吓得整夜都不敢睡觉。但是，她的饭量却在不断增加，一个人一顿吃两个人的饭。

隐瞒病情就意味着死亡。有一天，再图乃木的肚子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使她无法忍受。她把丈夫和女儿们叫到跟前，向他们说了自己肚子里长有瘤子，因为害怕做手术，所以直到今天都没有告诉他们。还说：‘可能我的寿数也就这么长了，几个月来我姐姐一直在召唤我过去，现在我可能要去她那里了。一旦我有个好歹，希望你们不要责怪我。’她含着泪悲切地说着。听到这个噩耗后，她的女儿们犹如晴天霹雳般的震惊，一会儿扑向妈妈，一会儿又倒在爸爸的怀中恸哭。不知所措的艾力木突然想到了医院，他不顾再图乃木的反对，硬是把她送到了医院。

医生对再图乃木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查，也许以为家属清楚病人的情况，也就没有做过多的解释，只是说：‘情况十分危急，不立即做手术怕来不及了。’就要把病人推进手术室，这一下可吓坏了艾力木和帕坦木、卓热木。他们哭喊着，拥抱在了一起，他们用心碎的目光对望着，最后目送着护士把再图乃木推进了手术室。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女医生抱着一个婴儿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喊道：“再图乃木的家属在吗？”医生小心翼翼地把婴儿交到了艾力木的手里，说：“恭喜你，你爱人生了个男孩。”说完转身进了手术室。艾力木和他的女儿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搞得不知所措。一会儿看看婴儿，一会儿望望手术室，莫名其妙地愣在了那里。

原来，再图乃木四十一岁那年，得的不是和她姐姐一样的病，而是怀了这个孩子。因为没有妊娠反应，她误以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肿瘤。这个消息传开后，本来充满死亡恐惧的家庭顿时沉浸在了喜悦和兴奋当中。不知自己是死是活的再图乃木听到自己肚子里的不是肿瘤，而是一个男婴时，高兴得手舞足蹈，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大声说道：‘我肚子里的不是肿瘤吗？你们在骗我吧？我女儿都二十多岁了，我这把年龄了怎么可能生得出孩子呢？’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慢慢地在她的脸上浮现出了喜悦的笑容。看到自己的孩子后，她的精神慢慢地恢复了正常，身体也有了活力。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把自己的大腿狠狠地掐了一把，感觉到了痛，她这才相信自己真的生了一个宝贝儿子。

这个孩子的降生，既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喜悦，又带来了一点尴尬。再图乃木为自己从肿瘤的恐惧中解脱出来而高兴，艾力木则为自己上了年纪后得了这么个宝贝儿子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而女儿们虽说为妈妈能活下来而高兴，但想到她们已成年，都快到结婚的年龄了，妈妈又生了个孩子，总感到不自在，同时又感到有些害羞。

但是，人是可以适应任何环境的，生活也是一样。这个珍贵的礼物使他们心满意足。小家伙在人们的宠爱中，在慢慢长大。父母对孩子的喜欢程度就不用说了，就连比孩子大二十岁的两个姐姐也把这个宝贝蛋像珍爱自己头上戴着的鲜花一样倍加宠爱。孩子要什么给什么。这个宝贝在溺爱中渐渐长大。孩子快满三岁时，开始变得顽皮起来。他的顽皮劲常常逗得父母和姐姐们乐得合不拢嘴，就连他的一些不良举动、不良言语同样能讨得他们的欢喜。

我听完再图乃木和艾力木家里的这些事后，开始担心起这个三四岁就有着老虎般野性的孩子了。再图乃木非常疼爱这个年龄大时才生的孩子，对这个孩子总是百般呵护，千般溺爱。我在我妈家从见到这个孩子起就对他很反感。就在我和我妈聊天的时候，稍没留意，他就把我骑的自行车的气门芯拔掉了，并且把两个轮胎的气都放掉了，把气门芯扔在垃圾堆里 ，自行车的链条也掉在地上。

再图乃木笑着给我数落着孩子干的坏事，说：“稍不留神，我这个孩子就会翻天。把人家的自行车、汽车什么的划得一塌糊涂。尽干一些跟他的年龄不相称的事。我们这个‘工程师’把家里的录音机、电视机几乎都‘修’了个遍。’这个孩子把树枝拴在我妈家院子里的毛驴尾巴上，结果被毛驴狠狠地踢在了手背上，手顿时肿得像发面一样。孩子的哭喊声，使整个院子都震动了，好像世界末日到了一样。再瞧瞧再图乃木和艾力木的那个德行，他们大呼小叫、大惊小怪地带着孩子赶去了医院，我便推着没气的自行车回来了。我刚才就为这事嘟囔着呢！那个孩子在肚子里的时候是多么好的孩子，现在变成了真正的‘毒瘤’了。从这件事不难看出，溺爱孩子很容易给孩子造成反面影响，孩子在溺爱的情况下，独立自主性变弱，恶习变多。娇惯孩子时，也有必要斟酌一下是不是有利于孩子们的健康成长。”老婆絮絮叨叨地说着。

老婆讲完这个故事后，望着停靠在墙边泄了气的自行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也陷入了沉思。过度被宠溺的孩子最直接的恶果就是性格骄横乖张。因为家长无条件满足孩子的一切要求——甚至包括很多无理的想法，这使孩子打小就变得目中无人，敢骑在长辈头上说话做事，不懂宽容，不懂让步，更受不了委屈……想到这些，我恨不得马上见到我的老邻居。我想尽快和孩子的父母见个面，和他们一起探讨一下教育孩子的问题，并衷心地希望这个孩子不要变成“毒瘤”，希望他像花朵一样盛开。因为，那个孩子不只是再图乃木和艾力木的孩子，也是我们这个社会大家庭的孩子。

（译者简介：郭永瑛，生于一九六○年六月，毕业于新疆大学中国语言系，现供职于新疆财经大学中国语言学院，从事汉语教学工作，任副教授。）